作者陳白佩蘭家居加拿大渥太華,現職渥太華主恩宣道會兒童事工主任(義務)。丈夫陳翰生,育有一女君貽。

 

 

 

一個清晨,當人們還在夢鄉時,我悄悄地提著一個小小的旅行袋,肩頭掛著一個軍用的綠色布袋,依依不捨的站在大門外。當我轉頭再往屋裏望,什麼也看不見,淚水把一切都遮蓋了。我不能哭,不能流淚,母親認為哭及淚水都代表不祥,特別是出門遠行時。之前送走兩個哥哥,她不曾哭過,去年送走父親及小弟也未曾掉淚。可能母親認為眼淚是代表分離,為了不讓遠行者帶著傷痛的心情離開,她總是強忍離愁安靜地送我們走。今天輪到我摸黑離開家園,當然母親也不會為我流淚的。

 

走到巷口,芳姐把鉄閘開了,我告訴她我和朋友旅行去我知道她明白我的意思。街頭很靜,夜很涼在街口攔了一輛機動三輪車我和五嫂(當時還是哥哥的女朋友)就這樣來到了火車站。堂兄早就在那兒等著我們了。天還沒有亮,車站一片熱鬧,送行人的聲聲叮嚀和小販的叫賣聲使人心煩意亂。堂兄囑咐了一些事宜後就把我們送上火車。「去吧一切都會有人接應的。」我默然點頭。這不是我幾年來盼望的日子嗎?只要火車一跨過中越邊界我就可以獲得自由了。為什麽還要留戀這地?為麽還會依依不捨?我沒有答案這一去是否成功都沒有把握。知道此去無論成敗都是我生命的轉捩點。找到座位安頓下來後,望著窗外眼前一片模糊。強忍多時的淚水再也無法控制此刻淚水是抒發我心裏複雜感情的最佳方法。「再見!」我喃喃地自語。隆隆的火車聲把我帶去了一個令人恐懼和未知的將來而留下來的是我成長的夢想和悲傷。

 

 

 

一九七八年端午節,今天要值下午班。上班前接到明天啟程北上的通知,只有下午幾個小時準備一切。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準備的,對此地我已無留戀,但留下的朋友們卻難以忘記。他們或者從不知道在我生命最灰暗的兩年中,他們是每日讓我爬起來的動力。整個下午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下渡過,望著桌上的文件發呆,當回過神來時,已是夜幕低垂了。很晚了,該下班回家去。收拾桌子上的東西,把文件整理好。一想到明天就要走了,一想到可能永遠不會再見到我的朋友們心中一絲絲的興奮(終於可以離開)都被離愁代替了。剛好當晚范文越也值下午班,他還沒有回家,他正朝著倉庫的方向走過來。我連忙擦去淚水,裝作忙碌的樣子。

 

「越,明天我就要離開了,真的要走了。」

「你總是喜歡開玩笑。」

「明天不會上班了我請了十天假媽媽剛出院,需要照顧。」

「你媽媽不是好些了嗎?」

「沒有什麼大礙,也快完全康復了。」

「我們一起走吧!」

「好,我們一起到車站去。」

 

我很驚訝自己會對范文越這樣的友善,每次在廠裏碰頭,他總是找我的喳兒,惹我生氣。今晚竟然能一本正經地與他對話,還很自然地答應他一同到公車站去。

 

關上貨倉的門之前,阿越以為我要小心地再檢查一次他那知我心中對這生於斯的地方作最後一次的巡視。拉開抽屜把存貨文件再翻看一遍,其實所有文件我都整理過了,只是想多逗留一會兒。拿著兩本簿子翻來翻去,不用再多想了,把這本簿子毀了,對我的上司不會起多少作用;但明天上班的同事就慘了,他們需要用一個月的時間才可以把倉庫裏的存貨再次點清。把倉存的資料毀了也不能洩了心頭之憤恨。更不忍心看到一班同事受累。如果此去失敗我將會犯上偷渡及毀壞國家財物的雙重罪。

 

「很晚了走吧。」

 

請不要催我我想多留一會因為明天…算了吧我不是一直自誇很理性的嗎?走吧!早些離開免得露出破綻。我一反常態的舉動會引起越疑心的因為平日我們只會爭吵。我承認對他有偏見但絕對是合理的。我總是對他惡言相向,毫不留情面的刁難他。阿越把倉庫的門砰然關上,我加上了鎖,推著腳踏車,是離開的時候了。

 

今天是端午節舉頭望天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路上一片漆黑。「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睛缺。」一向多言多語的我,在此際找不到適當的話題來抒發心中的愴然。阿越亦一反常態沒有逗我說話只默默地走著。走了一段路實在忍不住了:

「有一日我會離開這裏或者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裏。」明天我會離開而此去生死未卜這是事實及真心話。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的回答是我意料之中的。

「難道幹部的兒子就不是人不能和別人一樣享有權利?」他曾經有一次很生氣的對我說。我沒必要跟他爭辯。

 

唉!我們都沒有權利我們活在一個只有義務沒有利的國家。你不會明白的。你在北方共產制度下長大根本不明暸我們對南北統一的憤恨。

 

「你對我的家庭不了解,我是中國人,我父母反對我們有非中國人的朋友。」我告訴了他理由的一半。

 

他太單純了那會猜到我的家早家破人亡都是拜北越解放軍所賜。你會明白嗎?爸爸三十多年的心血毀於共產黨手上,最後和小弟在逃亡中連性命也賠上了。每念及此都心痛至極。而你父親卻是從老遠的北方派來接管爸爸工廠的黨幹部之一。雖然你父親只不過奉命行事而己,但你知道這個解放對我的家庭有多大的打擊嗎?

 

「越,我要走了你明白了嗎?」我不再多他將會明白的因為一切都會隨著明天的來臨而結束。

「走吧到站了。」他上了公車,我騎著我的腳踏車,沒有回頭,回家去了。

 

回家前,先把腳踏車送給了朋友,能送出的值錢的細小物品我們都靜靜地偷偷地一一送給親戚朋友了。待我們離去後公安局很快就會來查封,到時所有財物都會沒收歸屬於國家了。收拾行李只花了十分,我將幾件衣服,一些藥物和乾糧放在小小的旅行袋裏,夜深了,我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不要想太多了。越是不去想的往事越是腦海中浮沉。。。。。

 

 

 

一九七五年四月西貢政變我們正在就讀的智學校三樓考試。聽到炮彈聲後學生們紛紛離校回家。想不到那匆匆一別就此各分東西。有少數同學幸運地能在十多年後在異地再聚首一堂。學校停課那年我剛唸完中三。時局日趨惡化,三哥四哥突然返越,家裏的氣氛也隨著時勢而緊張起來。兩位兄長為我們離境之事而奔波,爸媽終日愁眉深鎖,常常和哥哥在房裏隱秘地計劃著。那時我還不太懂的決定但有一個恐懼的預感好像有些大事將會發生。

 

四月中一架載滿達官貴人的飛機在我家附近被擊落墮毀全部人員罹難。聽說當飛機撞向那幢已撤走了的台灣人居住的大廈時美鈔和空難者都滿天飛。

 

西貢的戰事越來越嚴重了哥哥為我們安排的飛機並沒有守諾言依時出現,我們逃亡的計劃落空了。看來西貢快要淪陷了爸爸催哥哥們盡早離越否則後果堪虞。哥哥答應等戰火稍為平息就會回來安排我們離開。哥哥乘搭最後一班的法航離開西貢他們在泰國等待捲土重來。不幸幾天後整個南方淪陷在共產黨手裏放南方」的歌聲到處飄揚。

 

四月三十日越南南方淪陷,五月一日勞動節,父親無條件獻廠給國家。工人組織工會及選舉工人代表高喊工人當家作主的口號。獻廠後,父親正式退休下來在家作畫自娛。一生勞碌,到晚年時遭受這個無情的變故,他心底的難過非筆墨能形容。但他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婉惜過所失去的一切。雖然經歷巨變他還是默默的忍受著因為他心裏還有一線希望他期待有一天在國外的兒子會幫助他飛出樊籠。

 

為著方便日後的逃亡,父母親帶著小弟弟每逢周末就出外作暫短的旅行,以掩人耳。他日若真要棄家潛逃亦不會即時引人注意。

 

很多逃亡計劃都在進行中但屢試屢敗。一九七七年家中成員分三批逃走。父親帶弟弟南下迪石市準備逃往泰國去。堂兄帶著妹妹北上蜆港市偷渡目的地是香港。不幸父親一去音訊全無。未幾收到妹妹從監牢來信得悉他們計劃失敗了正在蜆港市囚禁著。當時家中情況大亂;我們第三批逃走之日期迫近,實在無法及時探望及保釋妹妹,母親忍決定托叔父母照顧她日後的需要,把只有十四歲的妹妹獨自留在遙遠的監牢裏是母親一個痛苦的抉擇。我們最後一批離家成員很多,其中包括姐姐一家、堂姊弟、父親的舊日職員父子、五哥、母親和我。我們分別逃到迪石市等待出發。不料遇上騙局所付的訂「金」被騙一空。幸好所有成員均平安返抵西貢家園。此次事敗後我們並沒有灰心相反地因為父親和弟弟遭到的不幸更堅決我們離開之心。

 

返抵家園後母親先把妹妹從監裏弄出來然後終日奔走於各城市的監獄希望能查探父親的消息母親不諳越南語在奔走的日子裏極為艱辛但堅強的她懷著無比的信心相信她與丈夫和兒子終會有相聚的日子。可惜當時的我沒能體會到她的痛苦莫說與她分憂連安慰的話也沒說過。這是我人生中對父母親一個極大的懺悔和遺憾。

 

淪陷後我們的學校被共產政府閉了。我轉讀新亞英文書院弟妹則轉到家中附近的同義學校就讀。我只讀了幾個月新亞亦遭到被關閉的同一命運。為此我再轉到知用改讀越語中學但是在言語學習的程度上差別太大我終於無法繼續我的學業弟妹亦因無法適應而輟學。

 

沒有上學的日子,身份由學生變成無業少年。當時政府正大力推行「新經濟」運動,凡沒有職業的民眾,都要分配下鄉開荒去。為怕要下鄉勞動,姐夫為我在父親以前的工廠安排了一個貨倉管理文員的職位。政府雖己接收了父親的廠但還未來得及派人員前來接管所以姐夫暫代管理直到北方幹部來接手。

 

在國家接管後,易了名父親的工廠中,認識了一群越南的年青人,其中包括從北部派來的幹部子女親戚,他們順理成章在廠裏工作。又有一些正在勞改營服役的前政官員的子女他們來工作的理由和我一樣,因為前途沒有了,只好加入勞動生產的隊伍以保持城市的戶籍。現今憑著各式各樣的關係進來工廠的工作人員全部是越南本地人。以前爸爸的廠從來不僱用越南本地人差不多所有員工都是華人只有兩位年紀較大的是越南人。對越語根基甚差的我現在必需補習應付一般日常生活及工作上的用語幸好這群年青人都很熱心的幫助我學習。女生教我日常生活的用語;男的負責課文;我最怕那些文縐縐的文章所以該學的我沒有學會反而學會了他們粗俗的俚語。大家都是年輕人沒有因背景言語等問題而生疏我們很快就熟絡了。不久,我可以用簡單的越語交談並理解他們的對話但表能力仍然很有限。

 

在徨恐的日子裏,工廠的生活成為我精神唯一的寄托。每天上班下班把心裏的苦悶寄情於工作和一群年紀與我相仿的朋友身上。我們常結伴去游泳,經過多個月來朋友們同心合力的努力,我這個膽小鬼在這時候學會了游泳。有時侯我們長途跋涉的騎腳踏車到鄉村的果園摘水果又到朋友的家鄉玩。在成長過程中父母都極力保護我們不受越南文化的影響從居住的所上的學校所交的朋友都是在純華人的圈子裏面。全面接觸及走進越南本地人的生活還是第一次。感覺上他們蠻好的和爸媽口中的越南人有很大的差別。現在家裏情況已不一樣已經沒有人會管我的生活和朋友了。

 

在工廠所認識的越南人朋友中黃庭智給我留下最深的回憶。倉庫管理員的工作很輕鬆,整天空暇的時間很多,所以我工作的地方成為同事們休息時的聚腳點。在這裏我們會東拉西扯的瞎談。我將一些心底話當作笑話似的告訴他們逃亡成為我玩笑的話題之一。我告訴他們如果有一天我沒有上班那一定在逃亡當中。他們可以開開心心的瓜分我抽屜裏的物品。當我在國外快樂地生活著時我會永遠掛念他們。休息的時候,黃庭智會來找我,安靜地坐在我對面。我每天最盼望最愉快的時刻就是我用那有限的越語詞匯,似懂非懂的作弄他。只要我不想回答的問題,就會裝出一副不明白的表情。又會教他一些錯誤的中文,當他認真學得起勁時,才知道上了當。

 

有一次我們和幾個朋友去看電影,電影是一部非常老舊的黑白蘇聯片子,越語配音,我一點都聽不懂,整晚就僵坐著裝作看電影,動也不敢動,怕他們發現我根本看不懂。從開始到劇終一直老老實實地望著銀幕發呆,本來美好的時光就這樣白白的給耗掉了。多氣人,真可惜!

 

黃庭智是個普通人,解放前是建築系學生,父親是前政的士官,現在和當老師的大兒子在勞改營接受思想改造,庭智和弟弟在廠裏工作,對他的一切我只知道這些。我們從來都不敢坦白向對方提及自己或家庭的情況,可能大家都意識到身處於動蕩的政治環境裏,坦白只會給自己和身邊的人帶來傷害和麻煩。在相處的日子裏,我們好像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我逃避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地方,我不想累人害己。理智天天提醒我不要陷入感情的網裏,否則將來會是一個痛苦的結局。我不會選擇留下來,更不能在這個時背叛我的家庭。年輕時對感情是一知半解,十多歲的女孩子都愛做夢;我很現實,不要做夢,我要自由,要遠離這使我失去了一切的傷心地方,我要將身邊好友的那份好意永遠埋藏在心坎裏。

 

廠裏面沒有人知道我家所經歷的變故,每天我要裝作若無其事地生活、上班。因為父親和小弟離家的消息如果傳開去,我們會遭受封屋及監視的危險,想再逃走就十分困難了。我多麼盼望能說我內心的害怕,多希望有人能安慰我,聆聽我心底的憂慮,分擔我的憂傷並告訴我這一切都會成為過去,日子會有好轉的一天。

 

快樂的時光都是短暫的。有一天黃庭智被調到另外的廠去了。他走後使本來難過的日子更加難過,每日沒精打地坐在那,我安靜了很多。廠裏的朋友看在眼裏,疑問掛在嘴邊。我半老實的回答:「少了一個給我作弄的對象!」

 

「你很掛念他?」我不作聲。答案對我是不重要的,是與否能改變事實嗎?弟弟還在廠工作,我刻意不打探他的消息,連問候都省了。想念一個人是痛苦的,給我一些時間,會復元的。已經埋藏好的東西就由它去吧。

 

每天都怕回家。今天的家已是今非昔比,以往的熱鬧一去不復返。下班後,更無事可作,唯有流連於戲院裏。空洞洞的家比什麼都可怕。將重重的憂慮和絕望暫時拋開用種種的方法去麻醉自己。一齣粵劇(除了解放電影,這是唯一合法的娛樂)我獨個兒地去看了八次。我真是感到無聊到極點了。害怕去想以後的日子,反正明天是個怎麼樣的日子,誰也無法預料。活著是為了什麼?是等待可怕的事情來臨!

 

得悉逃亡的日子漸近和廠裏朋友們去了中部沿海的芽莊市旅行。望著浩的大海、怒吼的浪潮彷彿聽到父親和小弟的呼喚,心頭充滿了離愁及懼怕,自己離開朋友們的日子為期不遠,一時感觸,面對著一片汪洋嚎啕大哭。身邊的朋友無言以慰,只讓我哭個痛快,他們沒有問原因,默默地分擔我心底的難過。那晚我喝了些啤酒,讓朋友扶回了酒店,事後他們說我醉後醜態畢露,在街上唱歌,這可能是他們編出來的,因為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回到酒店後吐得很厲害第二天身上長滿了紅疹。那是我唯一也是最後一次喝醉了。

 

快樂的假期很快過去了。母親竟在這個時侯染上破傷風,情況危殆,送進佐關醫院治療。怎麼辨?母親會離我們而去嗎?為什麼每樣可怕的經歷都要我嚐過!幸好母親病得痊癒,我亦以母病為藉口,取得額外假期作逃亡之用。

 

等待父親歸來的信心沒有因時間的消逝而絕望。但父親失蹤的事實也並沒有因媽媽的信心而帶來改變。一年來的努力、尋找和等待過去了。在香港的大哥提議我們舉家分批由陸路逃到中國然後再去香港。這個路線比水路偷渡安全,對生命危險的威脅較小,但也有很多失敗後被解放軍逮捕的例子。

 

 

 

當我從時光的隧道醒過來時,火車已經離開了西貢市,一站又一站的穿過南部各城市。我們是用別人的身份和通行証登上火車的,肚子餓了也不敢向小販買吃的,怕說話的口音會洩露身份,只好吃著干糧充饑。當火車一停站,我們都心驚膽戰,恐伯軍警會上來查通行証。沿途已查過一次了,雖已安全通過,還是要小心。希望列車不要再停站了,趕快結束這漫長之旅。

 

經過三天兩夜火車終於停在河內市。我們的帶路人(本來的約定是在火車內一直照應到目的地)這時才現身。她可能怕我們在途中會被捕,進而指出她是帶路人,所以她根本沒有打算在車上露面幫助我們。她為我們僱了一輛人力三輪車送我們到一位華人稱為石伯的家。石伯是我們在河內市的接應人。吃過晚飯後,他為我們釋明天的行程。到中越邊界的火車票已經準備好了。他告訴我們一過了邊界就安全了。原來這一程是要我們自己走,但不是明明說好「保証到中國」的嗎?現在還在越南境內,萬一出事了,怎辦?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言語不通,加上自己「來歷不明的身份」,萬一給逮住了,怎辨?他還要我們多付二萬五千元。出發時,那些金子已經一次付清了。腦子裏除了一百個怎麼辦我又能做什麼呢?

 

希望今夜無驚無夢,無公安來查戶籍。多日來在火車上受驚,人很疲累,躺在地板上,還是不能入睡。明天我又要等待命運之神將我放在一個怎樣的明天裏去。

 

吃過早點,石伯沒有打發我們自行去「探險」,他送我們到火車站去。從河內市到涼山需一日一夜的車程。火車上擁擠的情況比前幾天更加混亂,我們找不到位子,在一個狹窄的角落佔到一些空位置,立即把行李放下就坐在上面。身邊每個人的樣子看上去都很可怕整晚和他們擠在一起沒問題吧!

 

火車本來通宵行駛,明早就會抵達中國邊境。但在半夜裏,火車突然停下來。是否遇上了檢查站?沒有人知道原因。在等待中,有些乘客在鼓噪,有些在猜疑,我們則害怕。等了很久,沒有人前來查証,車也沒有開動,乘客的聲浪漸漸地小了下去。慢慢地,一切都靜止了,各人東倒西歪的睡在地上。車廂內很悶熱,有些人干脆走到車外,席地而睡。看來今夜車是不會開的了。心裏想著,想著…沉重的眼皮漸漸地垂下了。能睡覺真好,煩惱和懼怕也一起睡著了,四周一片安靜。

 

火車在中越邊界停下來,我們還以為跨步而過就是中國國境了。原來還有一段很崎嶇的路要走,這段路是沒有車輛可走的山路。在火車站外,很多馬車正在等待客人僱用。在猛烈的陽光下一匹很瘦的馬載著我們朝向中國邊界而行。沿途中,馬車一輛接一輛的繞山而行,步行的人也不少。不知走了多遠,馬車停了下來,這就是目的地了,但不是中國,我們還在越南境內。原來我們要經過越南最後一個防哨站,如果能通過就可以安全到達中國了。手上拿著偽身份証和通行証,用那練習好了的越語申請出境。話剛出口,有一士兵對我大聲呼喝,要我招供,說出我從哪裏來到邊界的。當時我的自然反應是大哭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多日的艱辛到最後竟全功盡。在這時候被捕就慘了,在這窮鄉僻壤,一個人也不認識,也不知身在何處,只知道這裏叫做「中越邊界」。我應該怎樣通知我家人?他們會找到我嗎?一邊哭,一邊思量著…過了些時侯,有個士兵走來,放走了我。就這樣我真的離開越南了。

 

我們隨著人潮走向中國境內,沿路很多人,我們跟著大夥兒走,錯不了吧。這段路不好走,路面凹凸不平,沙塵滾滾。我們又渴又餓,整天沒有吃過東西,太陽已西斜,還要走多遠呢。咦!不知不覺路面變平坦了,塵土不再飛揚,這路很好走,四周都是綠樹成蔭,頭頂和腳掌都舒服多了。

 

遠遠望見「友誼關」了。小時侯曾唸過革命軍攻打廣西省濟關的故事,想不到今天竟親自目睹關的面貌看到堅固宏偉的城牆,心裏高呼萬歲!我們終於回到父親口裏常常提及的「唐山」了。坐在友誼關裏面的石階上,時已黃昏,疲乏的身體再也走不動了。中國解放軍提了一大桶白開水給我們喝。在途中聽說會有白粥派的,餓了一整天,開水怎能飽肚。後來才知道我們坐的列車應該今早抵達邊界,到友誼關時該是吃早餐的時侯。怎知中國解放軍在邊境等了大半天,也不見有「歸國華僑」的影蹤,以為越南政府今天不會放人出境,所以為我們準備好了的白粥也沒有了。

 

休息後,辦好了登記手續,我們坐在軍隊的大卡車裏,車隊浩浩蕩蕩的向著憑祥市出發。首先將我們這批歸國華僑先送到市中心的一家館子解決晚餐的問題,然後摸黑把我們送到大連城歸國華僑接待站(難民營)暫住。(註:中國政府稱我們為歸僑;我們自稱是難民。)

 

憑祥市是廣西省最接近越南邊境的一個市鎮,市中心是一條大街,有幾家店舖和一間館子,附近有一間郵政局。後來在這郵局裏遇上比我遲幾天離開越南的母親和妹妹。憑祥市附近的三個難民營大連城、大連塘(潭)和北站已是人滿為患,所以她們被安排住在黨校。五哥在幾日前先抵大連城。郵政局成為我們這些歸僑(難民)向家人發訊報平安及每天互通消息的地方。北站及黨校靠近憑祥市,其他兩個接待站距離市中心要步行大約一小時。

 

安定下來後,我們立刻發電報給在港的哥哥報平安。他們要我們忍耐著,一定會想辨法把我們「弄」到香港。在這期間,在港的姑姑來探望也逃到憑祥市的表姐,我們得到很多的接濟品。姑姑不單要長途跋涉到廣西來,還要去雲南省偏遠的邊境探望在那邊入境的表妹及堂姐妹。姑父、叔父和我們三家都先後經友誼關進入中國境內。

 

 

 

住在大連城的日子算是不錯了,我們和幾個家庭住在一排矮房子裏,晚上蓆地而睡。每餐都是吃水煮南瓜和白飯,營內沒有衛生設備;但總算是日有三餐,夜有一宿,不怕風吹雨打。在這裏認識了一班難友,他們大多數都是隻身逃出來的青年男女。日子很苦悶,無事可作,大夥兒無聊地坐著、等著,但不再終日惶惶恐恐的。

 

回想起來,生活在這邊防小鎮的日子挺寫意的。清晨起來,空氣清新,薄如煙雲的霧氣彌漫在山間。整條公路上了除了偶爾出現軍車外,只有拖拉車和腳踏車慢慢地沿著公路爬行。周圍一切是那麼寧靜,是生長在城市的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每天早上,無事可作,就從大連城漫無目的步行到鎮上去。鳥兒在嘹亮地歌唱,黎明的風吹拂著,參天的巨樹高聳在我的頭上絮語,帶給我無窮的享受。回程的時,在猛烈陽光的炙烤下,快步加速的走進那個大大的山洞裏面,身心頓覺舒暢涼快。偶爾遇陣雨,就跑到棄置在田野的茅舍裏。午間的雨有時只下一陣子,有時又會下個不停,這時干脆找來一塊石頭坐著,看著雨點落在草地上、泥濘上、心靈裏。我驚訝自已在看著、聽著、等待著這點點滴滴的雨水,一點也不覺厭煩反而悠然自得。有時侯小茅舍還有其他的避雨者,默默的看著飄雨,大家共處在這陋室中沒有感到半點侷促不安,因為各自沉醉在自己的雨中世界裏。雨使一切停頓下來,萬物都靜止了,大地被洗滌後,煥然一新。如果人生能有片刻這樣的靜止,一切會多美好。走累了,遇上了朋友的腳踏車從後面趕上來,唏!很幸運,可以搭車尾回家去。朋友們在大連城附近發現了一個從山澗流下來的水泉。黃昏時,當那難耐的暑氣隨著夕陽的餘暉漸漸消失,我們就和衣跳下去,浸在清涼的泉水裏,感到無比的舒暢。想不到在這小小的鄉村竟有這意外的享受。

 

 

 

安定的日子過了一段時期,我們要繼續探索出路,希望以難民的身份早日離開中國。

 

首先我們一定要離開這邊防小鎮,到在香港的哥哥容易探望和接濟我們的廣州市去。在憑祥市大約渡過了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就搭乘火車到廣州市去。火車行駛了兩日經過南寧市和衡陽市,在晚上抵廣州市。火車站裏到處擠滿了越南歸僑。雖然大家都是第一次踏足在這陌生城市,但對於市內的情況一點都不陌生。很多早已抵達廣州市的歸僑到處在車站裏尋找相熟的親友,希望能相遇。有人前來接應的,一批一批的坐著公車離開了。沒有人照應的,也不要緊,陌生人頓時變成了同病相憐的「難友」了,大家都很熱心地互相照顧,我們憑著難友的關係也跟著擠上了公車。聽說這輛公車會經過一所名為三元里的接招站,在那處聚居了很多越南歸僑。這麼多「自人」在車上,反正跟著大隊走是錯不了的。公車開始行駛,可以鬆一口氣了,我開始留意火車站四周的環境。哇!車站面積很大,通火光明的照亮著。一切對我來說都很新鮮興奮,好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忘記了還在逃難中。

 

抵達廣州市三里華僑接待站時已夜深,早抵達的堂兄在一個大廳裏面為我們找到了一個棲身「床位」。大約有四至五戶人家擠在這廳裏。接待站每天都有三餐供應,但因為粥少僧多,難民常因爭先排隊領飯發生沖突,繼而動武的事件常有發生。

 

在這裏的生活比在憑祥市好多了,哥哥、姑姑和表哥們常常輪流來探望及接濟我們,帶我們到廣州市附近的名勝去遊覽,又帶我們上館子吃飯,到他們下榻的賓館洗澡及休息。因為當時高檔的賓館及飯館只接待外賓及港澳同胞,本地人士及難胞有錢也不會受到招待的,只有望門興嘆的份兒。過著高級難民的享受,又與分隔多年的哥哥們相聚,我們不像在逃難,反倒像是在渡假。之後我們和叔父兩家人回到父親的祖居拜訪。我家的祖是番禺,可惜父親自一九三五年離家後沒有機會再踏足這片令他魂縈夢繫的故土。我們和堂兄弟姐妹們都生長在越南,對故鄉之情談不上有特別的感受。不過叔父有幸在四十多年後重返故居,睹物思人,想必心中定有無限的感慨。叔父一家後來定居美國,很多年後,當他九十六歲身患癌症時,還是要家人帶他回到家鄉作最後一次的探望及憑吊。

 

難得有機會在廣州市暫居,一定要好好地利用這段時間來滿足我對這片土地的好奇。我們在海外生長,對中國的一切一無所知,只是從華文歷史課文中讀到一些從黃帝時代開始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人物與故事,抗日戰爭之後所發生的一切都從來沒有在任何課文裏提及。而且當時的華人對「中國大陸」這個名稱有所忌諱,在公眾場所更是個禁忌。當然這種情況在南越解放後就不再存在了,所以我們只知道「唐山」是父親的家鄉,與我們沒有什麼切身關係。而我們所受的教育與想思都是受著留學台灣的老師們的影響,讓我們對中國大陸的種種都充滿了好奇和新鮮感。閒暇時,帶著妹妹坐公車到處去遊覽。我們到過流花公國、越秀山、黃花崗和革命烈士博物館,使我對中國近代的歷史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中秋節過後,廣州市將會舉行秋季交易會。住在三元里裏的難民(歸僑)打算組織遊行示威,希望藉此引起國際人土對滯留在中國境內的越南難民的同情及關注,也希望第三國家願意接收這批不願意留在中國的越南難民。廣東省公安廳接到消息後,連夜突然將一批難民撤走,叔父一家亦在這批人群裏面。三元里接待站裏的氣氛很沉重,不知道中國政府接下來將會採取怎樣的政策。數天後,我們獲悉叔父一家及當晚被帶走的難民關在財貿一個禁閉式的招待站裏,他們等待被分配到農村去。最後,叔父他們被下放到廣東省大旺農場,姑父一家被分發到英德茶場,我們則下放到恩平縣大槐農場去。中國政府徹底解決了廣州市三元里的難民問題。原本天真地以為來到廣州市後可以等待時機逃到香港,沒想到現在卻要落籍於偏遠的農去。

 

 

 

一輛輛的大卡車在三元里接待站外排滿了整條街。公安人員按著每家的戶籍及所分配的農場安排我們上卡車去。這段過程裏的細節已依稀淡忘了,只記得車隊一輛接一輛浩浩蕩蕩地在公路上馳騁。當時所經過的大城小鎮,我一無記憶,只知道在哭泣中渡過當日的行程。一大清早天還沒有亮,大卡車就將我們送走離開廣州市。中午時分,卡車駛入一艘正在江邊等待著我們的渡輪上。渡過了江後,車子繼續行駛,沿途所經過的小鎮和房屋越來越稀少,一眼望去都是渺無人煙的荒山野嶺。此時有一種此去不復返的感覺。一旦被下放到農村,能返回城市定居的機會微乎其微。

 

下午時分,車子終於在一村口停下來,從車上望出窗外,看見一群人站在路口手持橫幅,興高彩烈地敲鑼打鼓歡迎我們。卡車裏的人不約而同的放聲大哭,心裏是絕望、是失落,更加氣憤他們的歡迎陣仗。他們自己喜歡住在農村,憑什麼要把我們弄到這地方來陪伴他們受苦,他們一定是在幸災樂禍。下車後我記得自己不斷地哭泣。那些歡迎隊伍的人不知何時散去了。時近黃昏,山影悄悄,又是細雨霏霏,想到前途和理想將會長埋此地,心景甚是淒切。距離我們落戶的地方還有一段遙遠的泥濘路要走,所以農場安排了拖拉車把我們和大約七、八個家庭送到三區二隊的大茶盤村去。這將會是我們落戶的村子。下雨天,田隴泥濘難行,拖拉車一晃一晃顛簸地沿著田野前行。天色漸晚,拖拉車在村口一排矮屋前停下了。我們一家和其他五戶就入住在其中的排屋中,還有其他幾戶就安排在村後知青樓的底層居住。

 

住在農村的起居生活及工作非一般都市人所能習慣,場部亦明白我們這批歸僑需要時間及協助來適應鄉下的生活。每個家庭都會有一位女知青同志照顧(監視),幫助我們了解當地的民風習俗、農場的運作、生產大隊的工作分配等情況。剛抵達的幾天我們不需要工作,女知青每天都來陪我們談天,為我們打水給我們洗用,又教會我們處理簡單的日常生活。每天三餐只需要憑著配給的糧票到廚房裏領飯菜就可以了。

 

經過幾天的休息,我們解到很多當地的情況,除了本村的原居民外,所有的人都是非自願被分配下放來到這偏遠的農村。大多數的知青都在初中畢業後就告別了城市和家人來到農村工作和生活。他們被困在這裏己經有好幾年了。認識及解他們的情況後,對他們的敵意漸漸消失,取代而來的是同情。我們還有一些機會(雖然很渺茫)可能會離開這暫時寄居地,但有些知青就連這渺茫的盼望也沒有。他們不可能離開這個農場,除非父母親從城市裏的工作單位退休下來,他們才可以結束這放逐的生活,回到城市接父母工作的棒子。如果父母有三名子女,其中一個就要永遠植根於農村了。並且他們年紀漸大也不敢談戀愛,因為若在農場結婚後,就要在此落地生根,就算接棒子也不可以回家了。他們的情況真的比我們還無奈悽慘。

 

安頓下來後,我們正式投入生產隊伍。每天清晨,村裏的廣場(穀場)會播放東方紅的音樂喚醒我們,開始一天的工作。早餐過後,生產大隊集合在廣場,接受大隊長、副隊長和知青隊長的思想教育及聽從當日的勞動指標和工作分配。在這期間我們幹過的工作包括上山鋤草、擔泥、將花生去殼、收割禾田,最後就是將麥子在剛收割過的田地上。每人月薪是三十六元;妹妹年紀小只得二十四元的工資,儘管她的工作量和我們的一樣。每月要工作二十七日,每十天有一天假期,第十天是休息日亦是「墟期」即市集日。

 

每逢墟期我們會起個大清早,跟著人潮急急忙忙地越過那座大山。山路熱鬧非常,行人絡繹不絕,有些村民擔著柴、家禽、蔬菜等趕到市集去販賣。有些富裕的村民和知青騎著腳踏車繞山而行。我到市集去是為著看熱鬧和買花生糖,因為花生糖是市集唯一販賣的零食。逛完了所有的攤子,我每次都會買包花生糖然後很高興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回程時,大多數的人都是成群結隊的邊走邊閒聊著,回家的步伐比早上緩慢多了。可能經過了一天的走動,有些疲累,又或者是售清貨物,不必急著趕路。我一邊吃花生糖一邊瀏覽沿途的景色。其實這個小小的鄉村根本沒有特別景點可供欣賞,只是我在城市長大,對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感到無限的新奇。雖然要越過山嶺,路途遙遠,回家後腳掌都長了水泡,我還是挺樂意捱這個苦楚。

 

我們在秋天到達大槐農場,日復一日地工作,早睡早起的生活過得很快亦很沉悶。晚飯後,我喜歡去串門子。有時到知青樓找一兩位要好的知青談天,傾訴我們的經歷亦聆聽她們的遭遇。大多數的晚上我到隔壁倪家和梁家的姊妹群中渡過。除了倪、梁兩家外,我們歸僑中還有黃大楚夫婦、阿錦夫婦及禢倩群姊弟,都是排屋的鄰居。

 

在農場,我們這群十多歲的年青人生活很無聊又悶。每個晚上我們都是沒完沒了的在吹牛、抽煙唱唱歌、講鬼故事及奇遇記。日子雖然苦悶又無望,但現在都能接受現實了,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心境由無奈變得安靜。現在不必再擔心逃亡與處身險境,我們將會在中國廣東省恩平縣落籍,平靜地渡過我們的餘生。一切都己變成事實,還能不接受嗎!對外面世界的種種漸漸地失去了聯系,中國的政治改革也沒有興趣去關注了,反正每個人在這裏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農場幹活兒不能有思想和理想,因為它們會挑起你對目前的生活的不滿,使你心靈深處時常被牽動著。我寧可選擇過著平庸和不需要思考的日子,這樣我會活得快樂些,不會向現實挑戰。隊裏的人白天個個都忙於勞動,工餘沒有任何娛樂和消遣。每隔一些時日,場部會派人在廣場播放電影。那些全是殘舊不堪的黑白片,內容千篇一律的歌頌黨的偉大和領導人無私的愛的故事,這種如此悶蛋的政治洗腦片吸引不少觀眾,我們亦成為了捧場客,真可悲!在漫長的夜裏,就靠著這些無聊的活動來驅走心底被壓抑著的無奈。無奈和無聊的生活變成我探索新鮮事物的每一天。四個月的農村生活,使我學會了享受生命,刻板的日子反而帶來了心靈的寧靜。

 

我和禢倩群常常利用午睡的時間靜靜的來到小溪邊坐,默默的看著清澈的流水淙淙的在我們腳下流過。黃昏時分我們喜愛登上村裏的一座小山,山中並無小徑,我們攀著樹木沿山而上。當站在山上瞭望,一切都變得闊大而高遠。我們依山半躺的坐在樹林下,盡情的浸淫在秋日夕陽的餘暉裏。寂寥中,秋風和夕陽融為一體,四周是那麼的恬靜,一切的煩惱都隨著風兒而逝。我的心要踏實下來,不能再埋怨命運弄人。閒暇時,我們沿著鄰村到處走走看看,有時遇著在楊柳輕拂的池塘裏的天鵝,它們那麼悠然的游蕩嬉水,好令人羨慕。走累了我們便在河邊憩息。在那裏看著農民拿著長長的竹竿在河邊趕著順水而流的鴨子。看來似是漫長刻板的日子,卻是我最悠閒最享受的時刻。在此我找到了安恬,在大自然的洗滌下,我怨恨絕望和激動的心靈得到了安撫和平息。雖然仍被困在落後的農村,我心靈學會了自由的翱翔於萬裏晴空。在平凡的農村生活使我體會到此時此刻的重要,要把握今天的生命,好像眼前的美景良辰,轉瞬即逝。這悠然自得的生活我深信亦會隨著時日有所改變。人生真是變幻無常,太過執著於過去的種種,換來只是痛苦與失落;倒不如快樂樂的面對今天的挑戰說不定會戰勝呢。

 

 

 

我們在中秋節過後被下放到大槐農場,開始是幹鋤草擔泥的工作,接著下來就忙著收割。清早,在廣場集合後,就帶著鐮刀到指定的禾田裏去收割稻米。收割是我所幹過的活中最辛苦的一項。在禾場上整天都要彎著腰半站立著,而且一定要把當日的工作指標完成。但知青們告訴我明年春天插秧才是最辛苦的工作。我們首先把禾割下,堆在田埂邊,一綑綑的紮好,再搬到泥田車。然後運返曬穀場。這個時候農民和各生產隊都非常忙碌,要趕在天氣的前頭收割,不能遇上下雨天。所有男隊員(在我記憶中沒有女的,歸僑也不用參與此工作)輪班通宵工作。頓時整個農場都很熱鬧,廣場上整夜燈火通明(平常晚上九時整個農場都停止電力供應)。他們工作到秋收完畢把所有稻穗打完才可以休息。忙碌過後,又回復往日一樣的幹著其他勞動。天氣日漸轉涼,我們又再次回到已收割完了的黃土地去把麥子往田裏散播。收割時要和時間競賽,現在我們可以隨意在田野裏一邊奔走一邊水,工作很輕鬆。太陽西斜我們踏著夕陽的餘暉漫步而歸,我們的笑聲迴蕩在寂靜的田野裏。

 

隨著日子的流逝,我並不奢望在短期內能離開這令我失望但也蔭庇過我的土地。我渾然不知來到農村過了多少個日子,只知道把麥子種播完後,知青們都很熱切地計劃著放年假,原來春節快到了。秋收過後,現在是一年中最閒暇的時侯,接著就是準備過年了。知青們有兩週春節的假期,這是他們期待己久的一年一度回家探親的日子。有些沒有經濟能力回家團聚的,就只好留下來與其他知青們冷清清地過節,想起來都替他們難過。我們和知青們相處的日子多了,對他們的了解加深,特別是從廣州來的,可以和我們傾談一些比較實在的心底話。因為他們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迫害後,沒有人敢說真心話,就算是他們多年生活在一起,也不會把隊友視為知己朋友,他們對任何人都有防範之心,不輕易相信別人。知青阿曹和我們比較熟絡,她把自己的背景坦白的告訴我們。阿曹邀請我假期到她家作客,為此我感到很興奮,因為可以在熱鬧的廣州市過新年。

 

這幾個月來,哥哥在港時常來信問候,又寄錢來接濟我們,但從來沒有提及三哥來廣州之事。今天我們突然收到一封電報,內容是要我們速往廣州會晤三哥。整天我們真是百思不解,這個謎團終於在晚上解開了。在港的七哥突然出現在我們的門口,他的出現真是把我們嚇了一大跳,不知他是怎樣摸黑一個人來到農村找著我們的。見面後,真相大白了。原來他在港得悉一些下放了農村的越南歸僑逃到香港來,在農村的我們卻還懵然不知。他深怕我們會錯失這機會,所以當日立刻發出在法國三哥來穗的電報,然後飛往廣州市,再搭乘長途車來農場找我們。他整日奔走,終於在晚上找到我們的村莊來。當時區部和場部的辨公室早就已經下班休息了,我們需要拿到通行証才可以在車站購買車票離開恩平縣。哥哥拿著電報和早就準備的香煙洋酒向當地的生產大隊長申請通行証,請求他批我們一家到廣州與三哥見面。看在煙酒的份上,他勉為其難的給我們批下通行証。

 

整晚我們都沒有入睡,母親把她飼養的母雞生下的三十多枚蛋全部煮熟(她一直捨不得吃),早上趕路時就要靠這些雞蛋充飢了。凌晨三點鐘,我們一家靜悄悄地再次踏上逃亡之旅,心底幾乎平息的痛苦往事又再湧現心頭。當我離開越南時,沒有向任何朋友道別,因情況危險,恐怕逃亡消息傳開累及家人。今晚我們可能有機會投奔自由,我很想告訴隊中的歸僑朋友,但家人阻止我前往報訊,原因都是一樣,離開農村一定要保密,這樣我們才會有機會逃出。深夜裏,我站在己經完全黑暗的知青樓,隔著緊閉的房門,告訴阿曹我明天不能與她同往廣州去。沒有道別,沒有解釋,我和家人就在黑夜裏在農場消失了,亦結束了我們下放的生涯,開始了另一段逃亡旅程。

 

 

 

想起第一天來到大槐農場的情景,當初連身在何處都不知道。如今我們很熟門熟路地在黑暗中穿過寂靜的田野邁向村口的公車站去。我們乘第一班公車離開恩平縣直湛江市。在湛江市留宿一宵後,第二日我們便到廣西省北海市。對這段短短的兩天旅程,我沒有多少記憶,只感到又再一次茫茫然的踏上一條不歸路。當我們抵達時,叔父及姑父兩家都已到齊集合北海市,等待時機買船出發。我們分別潛藏在合浦市不同的家庭裏。我們沒有當地的戶籍,戶主警告我們不可隨意走動,免得被公安發現影響整個偷渡計劃。

 

在開始被困的一兩天,我們還可以忍受。屋子裏面沒有衛生設備,要在豬欄與豬群爭地方洗澡,一面用水沖身,一面要用水澆走走近身邊的豬隻。大小解更要走到街口架在中央高處的公廁裏解決,當凜烈的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蹲在那個僅僅遮著半個身體的四塊板裏,真是有說不出的痛苦與尷尬。不過日子久了,我們也和本地居民一樣習以為常,不再覺得難堪了。

 

除了以上的不方便外,北海市卻也帶給我一些新的生活體驗。在等待離開的日子一拖再拖,我們亦大著膽子每天走在街道上閒逛著,因為困在家裏實是難受。顧不了我們是非法居民的身份,漫長日子怎樣打發?(其實大約只有一或兩週的時間,但感覺好像半個世紀那麼漫長)。口袋裏沒有零用錢,經過一些賣麵食的店,看到熱騰騰的食物只有佇立垂涎,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嚐到身無分文的滋味。有一天,我忘了那裏來的零錢,帶著妹妹去看正在上演雲南少數民族四朵金花的電影,希望藉著這一個小時多的娛樂來逃避現實的無奈,這亦算是苦中作樂吧。

 

每天早上在街上溜躂,黃昏時我喜歡坐在沿岸的防波堤上,看著從遠處歸來的漁船,一面沉醉在落日的餘暉中,一面幻想著那歸帆將會帶著我飄到那無邊無際海的另一邊。當紅日完全在水平線上消失時,我才回到現實的黑暗裏。

 

那盼望的日子終於來臨了。堂兄接洽購買的船已經停泊在地角港口。當晚我們總共有四十七人,其中包括叔父姑父和我們三家,舵手及副手兩家和其他大約有六七個家庭的乘客,在漆黑的深夜裏偷偷潛到船上。第二天清晨,堂兄從船裏出來,手持著船上四十七名越南難民的名單到岸上北海市的公安局去。他報稱我們的船隻昨晚剛剛從越南海域飄到中國境內,我們是逃難出來的,現因糧水短缺,需要在此地購買糧餉,然後就會離開繼續向目的地出發。現在請求公安局許我們暫時在北海市停留購買食物及運送食水到船。公安局即時派來警察到地角按著堂兄呈交的名單核對人數。核查手續完畢後,公安局批我們的請求,但不得擅自離境;要等待他們調查清楚再作決定。第一個難關通過了,我們大大地鬆了口氣。今後就可以越南難民的身份自由地在北海市走動,不用再怕被逮住了送返農場去。雖然不知道公安局的調查需時多久才會批我們離開,但心裏滿有把握的相信噩的日子應該快結束了。

 

接下來我們就分工合作,每天各人都要幫忙把很多的米椰菜酸菜及柴從市場挑到船上去。我們在當地打聽到有一所工廠有自來水可以偷用,黃昏時分,我們等到所有工人都離開後就偷跑進去洗澡,然後再挑水回到船上儲起來作為食水飲用。因為我們船上有四十多人,啟程前需要儲備大量的食水。

 

除夕晚上,公安人員突然到來宣佈要核對人數及搜查船隻,並要我們即時離境。我們真是歡喜若狂,心想終於可以重見天日了。從離開大槐農場至今,七哥一直在身邊照顧我們,他一直等到我們離開北海市才返回香港。他記錄下我們船上的人數和資料,以便核對我們船隻將來平安抵港的消息。當那帆船慢慢的在黑夜裏駛出大海,我們才漸漸感到恐懼。海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們船上沒有燈又沒有航行指南,只憑經驗向著某個方向前進。如果跟其他船隻撞上了,船一定會翻的。船一開動,大家都吐得很厲害。當時已吃了暈船藥的我,還是一直嘔吐不止,頭昏得像是天旋地轉般地躺在船艙底下呻吟。我是一個極其悲觀的人,心想著,如果船隻發生意外,我的死亡一定很痛苦。藥物的反應在我身上慢慢的擴散著。父親和小弟的意外在我昏沉沉腦海中開始浮現,他們若隱若現。他們死前的一刻一定很可怕吧,他們可有呼喊求救,他們掙扎了多久才在海面消失…一切都太可怕了…活著是等待死亡的來臨,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早上醒來,我還活著。昨晚一定是在想到太可怕時睡著了。睡在我身邊的人都早就起來了,看到他們的精神都完全回復了正常,昨晚頭暈嘔吐的難受都過去了…真開心…當我一轉身,暈眩又來了。我才明白,船裏所有的人都恢復健康了,唯獨我是最不中用的一個,整天需要躺著,不能坐起來。每逢吃東西就會吐。藥物也解決不了我暈眩,食物也不能留在胃裏。日子一天天過了,因為不能進食,身體己漸漸支持不住了,又因嘔吐得厲害,不知道是胃或是咽喉出問題,嘔吐開始帶著血絲。天天躺在濕的艙底下,背部及手部都開始潰爛了。

 

這艘用了很多兩黃金購來的帆船是一艘破爛不堪的漁船。船主因為己不能再用它來出海捕魚謀生,就高價賣給我們這些難民作逃亡之用,船艙下面的木板不斷有水湧上來,每天都要不斷把水一桶一桶的抽上來,要不然船就會下沉。我們年青人每晚就睡在給水浸著背的船艙下面。我因暈船,不能起來,大部份時間都要躺下,皮膚漸漸潰爛。十多天過去了,副手阿飛的太太和我兩人因多日未能進食,身體己支撐不住,當船擱淺在一漁村附近,堂兄帶著我們二人到岸上去求救。我們被好奇的村民包圍在一棵大樹下。堂兄嚐試向他們解釋我們的困境,但因不明白當地的方言,費了不少的唇舌,最後他們似乎才明白了我們的請求。

 

我們三人被不同的家庭收留住宿一晚,當時是什麼日子或那是什麼地方,我們都搞不清楚了。感覺上還是春節期間,接待我的那個家庭在晚餐時給我吃了很多可口的春節食品,這餐是我十多日來的第一餐飽飯,因為這頓飯,補充我的體力的需要,使我可以再捱十多天的航行。晚上,我睡在他們的木板床上,身體仍然像是飄浮在海上。在船上,每晚我都要靠暈船藥才能睡覺,因它有安眠作用。一覺醒來,精神體力都很充沛,用過主人家給我做的美味的早飯,道謝後,我們便返回船上。當我的腳一踏上船,剛下肚的那頓早飯全給吐出來了。

 

對那些曾接待過我們的家庭,我時常銘記心中。一九七九初,中國人民的生活仍艱苦,物資缺乏,那些村民毫不吝惜的款待我們,還讓我們留宿一宵。可惜我們言語不通,加上當時身體不適,又想到自己可能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就死了,所以沒有記下當時的村名及人名。回想起來,真是惆悵。我想謝謝他們及告訴他們我仍然活著,很快樂的活著。

 

在海上飄流的二十三天裏,我們大約有一或兩次停在岸上稍作休息、洗澡。整個旅程我都在吐,只有著陸時進食,食物才會在胃裏逗留。除了身體所受的痛苦外,航行的日子亦很苦悶。我們的船隻只有三十六呎長,總共有四十七人擠在裏面。老年人、嬰、小孩及其母親可以睡在船的上艙,年輕的不分男女都要同擠在艙底下。艙底高不到三呎,各人只可躺臥著,不能坐起來,我們腳對腳分兩排而睡,睡在最裏面的人每次都要滾或爬出來,如果有意外發生,根本沒有機會逃脫。每晚當我躺在令人窒息的艙底就安慰自己,應該不會很痛苦吧,吃過藥後,睡著了,就不用逃了,我會沒有知覺的隨著船慢慢地往下沉、下沉…

 

船太破舊了,不但水湧船艙,那兩張帆己經破爛到不能修補,船上的桅杆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倒下來。船隻是靠風力推動前進,在沒有風的日子,船隻停留原處,需要靠人力用槳划著前行。遇上大風浪的日子,船隻在顛簸搖擺著,船艙內各人呼天喊地,求神拜,情景十分恐佈。有時幸運地遇上了一些捕魚的機動船,願意拉我們一把,代價當然是美鈔。我們也用手錶牛仔褲等與漁民換取食糧。大約過了二十天,天連水水連天的遠處可以看到一些巍峨高聳的高樓大廈,我們猜想己經來到澳門了。

 

雖然我們的船隻己經隨時都會沉沒,但我們的目的地是香港,所以對著澳門過門而不入,希望船隻能捱到香港。在船上我們把所有在中國大陸帶出來的物品都投進海裏,以免港方懷疑我們是偷渡客,不算是越南難民。第二十三天,我們終於被香港水警截獲並救上水警輪。我高興得哭起來了,我們終於自由了。

 

水警輪在海面行駛,只見沿岸越來越多高樓林立,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們憑欄遠望著燈光燦爛的東方之珠,涼風輕拂的吹著,心裏的喜悅非筆墨能形容。只要水警輪靠岸,我們就可以叫哥哥來接我們回家,先是洗澡沐浴,然後在這不夜天的大都會要大吃大喝一頓以示慶祝。我腦海裏一邊盤算著,一邊沉醉在迷人的夜色中。

 

 

 

深夜時份,水警把我們拖到佐敦道碼頭停下。剛上岸就受到香港移民官將他們需要通宵工作的怨氣發洩在我們的身上,他們用極粗劣的言語及態度來侮辱我們,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尊嚴受踐踏和落難異地的可悲,在越南和中國逃難的時候都從沒受過這樣的對待。剛才在水警輪上的那種往、渴望、興奮及夢幻一下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經過移民官查問及辦了入境手續後,我們被送到政府船塢(黑倉)暫宿一宵。兩日後,我們被送往啟德禁閉難民營。本來以為一抵港後就可以回家和家人團聚,現在我們恐怕還沒有與他們見面就經被遣返大陸去了。我們雖然是真正的越南難民,但曾在收容國家(中國)待過,法律上就不再算是難民了,該稱為非法入境者或大陸偷渡客,偷渡客是要被遣返的。

 

我們住在啟德難民營內一幢五層樓高的舊宿舍裏面,一百平方呎的房間睡了八個人。每日有兩餐供應,有流動衛生設備除了沒有自由外,一切都很好,香港的難民營比起其他國家的算是最好的了。漸漸地難民越來越多,啓德營的空地上蓋了很多的臨時鐵皮屋,南北越難民在裏面常有打鬥事件發生。

 

哥哥們從新聞中(因他知道我們船上男女及小孩的數目)得悉我們己平安抵港,亦知道我們的船隻被香港政府棄置在佐敦道碼頭,他認得我們的船隻,還拍了照作為紀念,這張珍貴的照片至今我依然保留着。哥哥們常常在彩虹村天橋底下用望遠鏡探望我們,我們站在五樓房間的窗口向他們揮揮手,好使他們知道我們還在營裏。他們會把我們愛吃的速食麵隔著高高的圍牆拋給我們,有一次被營外的藍帽子(軍警)發現給抓住了,幸好只是口頭警告一番就放人了。此後不敢再饞嘴要哥哥冒險偷偷的丟擲食物給我們了。

 

閒來無事可做,整天憑窗瞭望,看到人們在對面的彩虹村來來往往,很熱鬧,好不羨慕。不知道什麼時才可以自由往來的好像他們一樣地生活。我們被關在啟德營六個月,每天都等待著出營的那一天,我們不怕暫時失去了自由,只怕會被遣返大陸。

 

在這六個月裏,因為悶得發慌,聽說有基督教牧師每星期天來講耶穌的道理;抱著消閒解悶的心態,我開始和其他信徒一起做禮拜。在中學時曾被邀請到基督教教會聚會,但覺得內容很悶,聽不進去,把教會當成趕時髦的活動,最後也就沒有再去了。以前覺得很悶的道理,現今在營裏聽起來竟然覺得蠻不錯的。每星期有兩位牧師來講耶穌基督的故事,他們其中一位是洋人用越南語講道(原來他是解放前美國差派到越南的宣教士),鄭志彬牧師用粵語翻譯,因為大部份在啟德的南越華僑難民不諳越語,但聽得懂粵語。除了星期天的聚會外,逢星期二有一個叫做查經班的聚會。

 

在一次的聚會中,牧師講述上帝愛罪人及人用各種方法追求自我滿足,而最終得到的是希望幻滅,只有上帝的愛才能填補人的虛空。那些深奧難懂的道理頓時變成簡單的言語,(後來才曉得這叫做聖靈的工作)正道出我心底的渴求。當天我把手舉起表示願意相信上帝獨生子耶穌基督為我的罪釘死在十字架上及願意接受祂的恕罪。我要經歷神的慈愛,但願我一生追求以衪為我的滿足。

 

 

十一

 

在難民營住了六個月後,在一九七九年八日二日當颱風荷貝(Hope)襲港當天,啟德從禁閉營改為開放營。在開放的當天早上,哥哥來難民營接走我們,我們真正獲得自由了。離營時,正值狂風暴雨,母親等到第二天才離營,她到她的妹妹,我們阿姨的家中寄居,我們則在大哥家裏住下來。

 

得到自由後,發現往已久的香港的生活並不是我以往所想像中那麼美好。當時年少無知,以為來到香港什麼問題都決了;後來才發覺到香港後問題才開始。首先,要面對香港人對越南難民的歧視的態度。我們不敢自己上街去,土裏土氣的怕出洋相,更怕別人用奇異眼光來看我們。連哥哥們都叫我們不要承認是從越南出來的。偶爾我們的談話帶有一些越南色彩的粵語,他們不斷地提醒我們要改掉,亦不可以用帶有越南口音的粵語來交談。其實我們的粵語是很地道的四、五十年代的廣州話,是香港人的用語隨著時間改變了,而我們還停留在那個年代(父親離開家鄉)的用語。這種生活一點都不好過。

 

接著下來,我們在大哥廠裏工作,一早出門,很晚才收工回家。下班時間到了,但只要大哥還在廠裏,我們還得繼續工作。每天都站在輸送帶前做著千篇一律重覆同一個動作的工作,又累又悶,後來大哥把我調到辦公室,才沒有那麼辛苦。事隔多年,才知道大哥當時的經濟情況很差,大哥大嫂剛開始設紙廠不久,很辛苦的支撐著。當越南淪陷時,在外國哥哥們的經濟主要來源突然中斷了,三哥往法國去,四哥夫婦一直在台灣生活,大哥負起照顧全家的需要,又要為我們的逃亡付上巨額金錢。七哥沒有機會再繼續唸書,本來打算升學的六哥亦要投身社會工作。母親因鼻炎入院做手術,私人醫院的醫藥費十分昂貴,手術後發現是末期鼻咽癌,醫生診斷她最多只能再活三個月。我們並沒有將真相告知母親。母親不願意離開香港到外國去,哥哥們提議可以循著法律途徑,聘請律師恢復他們和母親的母子關係,就可在港居留。

 

在難民營時我申請了到加拿大定居,三個月後接獲批准,我不願留在香港亦不考慮四哥的提議到他那邊去生活。

 

在香港獲自由的三個月裏,每天在沙田的廠裏工作,我們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遊覽過。星期天是休息日,六哥或七哥會帶我去逛大大或大人百貨公司,香港街道到處人頭湧現,要費很大的氣力才可擠上公車。到茶樓飲茶,我們分散去「霸」不同的桌子,站在別人的背後看著他們吃東西,等他們結賬離座後我們要立刻坐下去。這種等位子的方法,本地人一點也不會感到難為情,哥哥安慰我們說:「以後你們就會習慣」。妹妹對擠迫有恐懼症,一進入人山人海的百貨公司就感到呼吸困難,需要回家休息。因為我們從沒有試過生活在這麼多人的環境裏,要習慣這個高壓和高人口密度的生活比我們想像中困難。在中國時那種悠閒探索事物的閒情全被迫人的香港生活耗盡了。

 

另外是家人親戚間所起的磨擦。本來家族平安地相聚在港是一件樂事,可惜當大家患難過後,一些過往的誤會、傷害、偏見及金錢問題帶來了相聚不相親的矛盾。我很想盡早脫離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惱,去過一個自主和平靜的新生活。離開香港是實現我一直往的獨立生活和逃離捲入家庭問題的唯一途徑。我和妹妹很幸運,有兄長們的處處照顧,事事為我們安排。但人畢竟是要長大的,經歷逃難的日子後,很多對人和事物的看法和家裏的人不一致。明白到這種凡事被安排的生活不盡是福氣,我深信在遠離哥哥們的蔭庇下,我們才可能成長得更剛強。

 

 

十二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香港政府安排我們離境。離境之前數天,我們需要入住在馬頭圍半禁閉式的女童院內等待辦理集體出境手續。離開香港當天,哥哥們在啟德機場出境處等候我們,但我們從女童院上卡車後就直接駛往機場的停機坪上飛機去,根本沒有經出境處離開。他們等了老半天送不到我們,只好回家了。我連德機場是什麼樣子都沒看到就離開了。帶著不願意離開在港的兒子們的母親和妹妹,我們飛往陌生的加拿大。

 

飛機首先抵達亞伯達省愛民頓市,然後把我們安頓在該市郊的一個軍營(轉接站)裏暫住。所有越南船民到達加拿大後都要先到轉接站辦理入境手續,然後再由轉接站分發到不同的城市定居。當時轉接站共有兩個:東部的設在滿地可市,西部就在愛民頓市。在軍營住了幾天後,我們被安排飛到溫哥華市。

 

我們由當地一家加拿大人的浸信會教會擔保(負責我們生活),在溫哥華市郊的高貴林市定居。因為當時渥太華市發起了「Project 4000」運動,呼籲加國社團,教會及一些私人團體擔保四千個越南船民家庭來加定居。只需要七千加元就可以擔保一個船民家庭。基督教門諾會不遺餘力地推動各教會參與這項事工,很多難民都是透過這些幫助來到加拿大重新建立家園的。

 

抵加後,妹妹可以上中學。母親的癌症得到控制,使她多活了三年。在這期間,妹妹和母親都先後相信了耶穌,上帝奇妙的力量釋放了母親怨恨和懼怕的重擔,使她可以享受到真正的自由和喜樂。我白天在清潔公司打工,晚上重回學校繼續讀書。在公司裏的同事全都是洋人,他們常常在工作小休時幫我改功課,所以我學習英語進步很快。在教會裏我們認識了很多敬畏上帝和忠心事奉的基督徒,他們對待我們如自己子女一樣的愛謢及教導,他們的愛心成為妹妹和我日後事奉的鼓勵。在這麼漫長的歲月裏,這麼與別人不一樣的經歷,我只可以說上帝的恩典看顧著我,在所走過的路上保守我。

 

在此引用謝冰瑩的《冰瑩憶往》裏的一段話,作為此文結語:

 

「我所想的和我所寫的都是我願留下來的記憶,生活與生命真正分野也許就在這裏了吧:前者只是一種我們經歷過的無法逃避的有一天終於都會過去的分分秒秒,而後者卻是我們執著的不斷想要珍惜地記憶起來的那人和事的總和。」

 

寄給我在國外或仍然生活在越南的朋友們。願此文成為我們所走過的歲月的集體回憶。

 

白佩蘭寫於渥太華

二零七年十二六日

 

作者逃難到香港之船(253號),47人在船上過了23